置身事外,仍有一层我执


李松蔚


手机的屏摔碎了。我非常鸡贼地淘宝了一块屏,请一个维修手机的师傅帮我换。

师傅是个小胖子。嘴里哼着歌儿,拿个小螺丝刀这里扭扭,那里戳戳,把细小的螺丝吸出来,码放在小盒子里。一边跟我搭白:“网上多钱买的啊?”“仿的,哪值这个钱!”“下次摔了直接来我这,这个价,给你原装的”。虽然年轻,经验很是老道。

修到一半的时候,来了两个姑娘,也是手机出了问题。师傅拿过来摆弄了一下:“XXX坏了,换一个200块(抱歉已经过去好几个月,配件名称和价格我都忘了)。”

两个姑娘都很震惊,感觉价钱超过了她们的预期。前面那个扭头问:“200,换不换?”被问到的那个才是苦主,表情也很犹豫。两个人用方言小声商议了几句。仍是由前面的姑娘说话,一副在动物园服装市场砍价的架势:“200太贵了,给我们便宜点儿。”

我心想,这只怕砍不下来,信息不对称,只能是人家说了算。心里替师傅拟好了回应:“没法再便宜了。”再多说两句就是:“光进价就得180,我还得搭人工呢。”

师傅一边拧着螺丝,动作不停,一边微微沉吟了一下。

“这样吧,”他说,“等会我拆开看一下能不能修。修不好的话就只能换。”

两个姑娘同意了这个方案,就在一旁等。我修好手机之后就走了,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。很有可能,还是换了配件,200块钱。即便如此,这件事仍然让我有所触动。我的体会是,我们俩的回应方式传达了同样的讯息:“对不起,这个价是不能变的”。只不过我设想的态度是:“如果你觉得贵,那是你的问题,你自己解决”。这位师傅的表现则更为积极,天性如此也罢,江湖技巧也罢(这两者只怕也不是非此即彼的),他的态度是:“虽然价不能变,但是你觉得贵也是实际问题,我愿意帮你试一下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。”

因此,对方接收到“价不能变”这个事实,对它的感受却是有差异的。

这个差异说明:第一,我不适合做生意;第二,我本质上是个有距离感的人。最近两天,我在做咨询师的培训时忽然联想到这件事,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想。心理咨询,有时也是个很容易承担理想化的职业,有的来访者会把自身改变的责任全权交付给咨询师:“请帮我治好拖延症呀”,甚至于强加社会责任那一类的东西:“有人在直播自杀,你们怎么不帮帮他们?”让人不胜其扰。但是,当我听到学员清晰地传达出“我没那么自恋,我做不到”这一态度的同时,我感觉到了温度的缺失,同时想起修手机的师傅那张圆活的笑脸。

我意识到,在那个拒绝反应里,是有我习惯化的自我辩解在里面的。我真正想传达的是:“这个价钱是既定的规则,我改变不了,这不是我的错。”甚至于在我的想象之中,我还要多辩解两句:进价多少,我赚多少,这无非是在用数据证明:制定这个价钱是合理的,不是我的错,请不要怪我。——可是问题来了:不是你的错,你辩解什么呢?

辩解是因为感到了被指控的威胁,但是,这个指控来自于哪里?

这个价钱是否合理,是谁的错,并非对方此刻关心的话题。姑娘正在为手机的事烦心,没有意愿,更没有精力对报价者发起道德上的指控。因此——虽然不愿意承认,但实情如此——这个指控仅仅只发源于我的内心。面对实际上并不存在的“污点”,我在电光火石之间扫视一遍全身,确认了自己的清白,长舒一口气地予以了拒绝。表面上是说“我做不到”,这没错,但实际表达的是“别跟我扯上关系”。——这也没错,只是有点冷。

我早就注意到自己在关系中有置身事外的倾向,一直以来,我相信这是心理咨询师去除自恋的必经之路。现在我意识到,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,我仍然是自恋的。

前几天,我在知乎写了一个答案,讨论时下流行的“泡学”。大意是我认为这个东西有一定的好处,但也很容易让人迷失。我写得很公允,遣词造句间尽可能不露出褒贬的态度。——但这等于已经有了褒贬。我为什么写这篇东西呢?是因为有一些人觉得:“你们心理学工作者搞的是不是就这一套?”天呐,所以我要撇清关系:我跟他们可不一样!

有一天我跟老婆逛商场。有一个展位在推销远郊的某处楼盘,打着非常诱人的广告语:“交通便利,一站(或几站?)直达东直门商圈”。我跟老婆说:“这就跟燕郊一样,这一站还不知道有多长呢,早晚高峰能挤死”。有个销售人员看到我们盯着广告,本来都拿着材料过来了,听到我这么说就停住了脚步,笑容凝固在脸上。估计在心里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。我说完那句话,心里也有一点后悔:“好端端的,干嘛让人家不痛快?我反正又不买”。但那就是一个自动化的反应。一旦看到眼里:“喂,文案!这也太糊弄人了吧?把人当傻子?”——这时候,心里就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。不然,弄得我也连带蒙受了屈辱一样:“遇到这种文字骗局(也不能算是骗局)都一声不吭,会不会显得我有姑息纵容之嫌?”

那个销售人员,年纪轻轻,在那个展位前站了一整天,逢人就笑脸相迎,也不知能做成几单生意,能挣到几个钱。我知道,在北京这么大的地方,她必定生活得不容易。我生活得也不容易,就算这个远郊的楼盘,我也买不起,只能发表一声酸葡萄的意见。那些真打算在这里买房的人,既然选择了这个地段,想必也过得不容易。谁又不知道“一站直达”意味着什么呢?——算啦,都是苦命人,在俗世中讨生活,谁又何苦跟谁过不去?

这让我深深地觉得,江湖之大之深,所有人都在其中载浮载沉。我受着周围人的照顾和体恤,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。我深知其不易,因此既感到侥幸,又颇觉不安。我怕被这样的江湖所吞没,时不时只想跳将出来,借着我引以为傲的洞察力,保持一份冷眼旁观的超然。前几天,我有感而发,写了一条微博说:“我上大学的时候,从学校南门出去,有一条街。有坦着胸膛喂奶的女人,办证,办证,毫无羞色地问我们要不要‘碟’。路边的建筑上挂着血泪控诉的条幅。然而一进校门,就只有一条笔直的林荫路,通往讲堂和图书馆。但我知道,刚才那一切都不是幻觉,它还在那里实实在在等着我呢,就在门外。”这条微博后来被转发了很多次,显得我已经很进入江湖状态的样子。但实际上,根本不是这样。

我没有说出这个故事的另一半:那之后我在校园里待了九年,又换了一个校园继续待下去,从本科读到博士,做了博士后,现在又当了讲师。“它还在那里实实在在地等着我呢”,是的,但我至今为止并没有出门。隔着这一扇门,保持着一层名义上的距离感。

泡学那篇问答发表之后,果然受到反扑。也有认识的人托人带话,唱红脸白脸的都有。我过去不惮于与人过招,刀刀见血也觉得痛快,但是这一次有点厌倦了。说是过招,其实就是打嘴仗,我说你不行,你说我不懂。但生活总要继续。坐在学校里,对着电脑逐字逐句地推敲逻辑,这样的日子是很容易让我忘掉其他人的世界。他们也都在大城市里吃力地活着,是要尽心尽力地做一个课并卖出去,才有薪水可拿的。想想也可笑,我要撇清自己的关系,不惜砸人饭碗。我有点羞赧,想象中仿佛有人冷笑着说:“瞧把你给正确的!”

这如同我在其它关系中一样,“反正我没有错,你自己有问题,你自己解决”。这里面就不只有“正确”了,还有一个大大的,一闪念而过的“我”。意识到我有这种置身事外,不理其余的脾性,我才惶恐于自己一路走来,写过的文做过的事有多么不讨喜。网络和大学,是两个盛产公知气的地方,因为跟俗世烟火保持着距离,很容易就有“与我何干”的傲慢。碰巧这两个地方都让我赶上了(其实是主动的选择)。但愿还有纠正的可能。

至于你们,对这样一个刻意保持距离的我,还不离不弃地支持。我自己也想不通:你们究竟是看上了什么呢?——虽然也许是“且留他一个关注,看看这家伙还能说出什么混账话”吧——无论如何,我感激诸位的体恤。这对我来说,是超出我所应得的恩惠。

这是一篇非常私人的感想,原本无须公之于众。但既然受了各位读者的恩惠,也觉得该给这个账号注入一点类似于血肉之类的温热感。这一篇不分析别人,只分析我自己,希望你因此增加了对我的了解,我们的距离能更近一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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